卧子旬日来流连声酒，却不曾来影怜这里。

    他提前了北行至京城备考明年会试的时间，几社几位同道要在影怜那里为他置酒践行，辕文和舒章秋闱皆未中，也尚未回来，卧子沉吟许久，才应下了。

    影怜特意选了两盆状元红和紫袍金带摆在四角的几上。吴妈妈早已拿了三两银子到肆中“仙客居”买了炙鹅、腌鲥、螃蟹等菜蔬，再加上时鲜果品、两坛子菊花酒，丰丰富富的备了一桌酒席。影怜看着准备得差不多了，想了想又将酒杯儿都换成了魁星踢斗杯。

    日渐夕沉，几社五六位先生来了，影怜身穿绯色圆领袍，拱手相迎。众人皆笑：“好兆头！”

    国朝制度，状元和进士官服，二梁冠，绯罗圆领、白绢中单，锦绶，蔽膝，纱帽，槐木笏，光银带，药玉佩，朝靴，氈袜。当然，这些都是中了进士之后御前颁赐的，影怜如此打扮，只为卧子壮行！

    卧子舒然一笑，端肃一礼，眼底隐含感动，只是直起身子时，已与寻常无异。

    自卧子去虎丘大会，影怜便未曾再见过卧子，回思去岁拜谒陈眉公，是卧子将她先引荐给汪然明和王修微，此番被逐，又是他在知府面前陈情……可是辕文，辕文……

    影怜伸手相邀，众人入席，酒过三巡，皆道是：

    “今日送别卧子，理当有诗。影怜姑娘是主人，姑娘先请！”

    影怜已备下腹稿，笑吟吟道：

    “如此我便先抛砖引玉了！”

    在案前提笔写下一首《送别》：

    念子久无际，兼时离思侵。不自识愁量，何期得澹心。

    要语临歧发，行波托体沉。从今互为意，结想自然深。

    内中除了送别之意，还有感激之情，更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愫，非是如辕文一般的少年朦胧爱情，也非如舒章一般的友人之情，她自己也不甚明白。旁人便道：

    “送别之意尽显，大妙，卧子兄，你不答一首？”

    卧子提笔凝神，提笔写下诗题：

    录别

    下首继续写道：

    予携让木北行也，离情壮怀，百端杂出，诗以志慨：

    悠悠江海间，结交在良时。意气一相假，羽翼无乖离。

    胡为有远别，徘徊临路歧。庭前连理树，生平念华滋。

    一朝去万里，芬芳终不移。所思日遥远，形影互相悲。

    出门皆兄弟，令德还故知。我欲扬清音，世俗当告谁。

    同心多异路，永为皓首期。

    众人看了都道这真是离愁满满，依依惜别之意油然而生。

    影怜思之良久，总觉得卧子的“百端杂出”，意有所指，却似千丝万缕，似有许多纷扰，且卧子的确不似以前那般神色坦然，却也不便相询，席间卧子依旧与众人言谈语笑，只是酒喝得急了些，一时起身行至琴桌那边的窗户旁，且冷静着吹吹风。

    徐子长（徐文远，字子长）徐徐走近，借着凉风，喟然长叹道：

    “国事如此，卧子你当真要卷入这是非场吗？”

    徐子长是几社中比较特别的一个，他与兄长徐闇公在几社时日最长，却是最颓丧的一个。

    卧子知他不是对这天下无动于衷而是太爱这天下因而责之甚切，也因他多病才性情不同，便不以为意，微笑道：

    “天下有道，丘不与易也！虽然未必能挽狂澜于既倒，略尽绵力便是咱们读书人的本分。”

    子长远远望着江上船中透出的灯光，听着随风而来的丝竹之声摇摇头：

    “你瞧这沿江的灯光，倒像是个太平盛世！多少人夜夜在此一掷千金，谁又曾忧虑边事危急？如今连年征战，朝廷饷银欠缺要多收几钱银子的税，这些人便连天价叫苦，朝廷竟无能为力，这样的时世，如何匡扶？”

    卧子却不改胸中豪气：

    “匡扶社稷乃是儒生之责！今上励精图治，未必不是中兴之君，我也不辞做个中兴之臣！”

    “今上虽励精图治，却无高皇帝之能，用人不察，刚愎自用。如今那李自成已渡过黄河，中原烽烟四起，朝中奸佞当道，我深知你不肯与人同流合污，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？”

    卧子面色虽是凝重了，眼神中却更多了一分豪气：

    “我何尝不知时事艰难，什么时候又不难呢？若是大家都畏惧艰难而隐身山野，这天下又如何能安？”

    影怜见卧子离席便跟了来，本欲询问修微可有消息，尚未转过梅花门，恰好听见子长说到一掷千金的话，明知他对自己并无此意，却也觉得刺耳。历代对风尘女子，最广为流传的评价，大约就是“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”了！

    稍待了一回，听得他们转移了话题，又听见卧子之言，心中暗叹，不禁要为他辩驳一二：

    “卧子兄有匡扶天下之志，子长兄你又何必阻拦？”

    卧子朝她微微颔首，徐子长继续道：

    “远的不说，咱们松江府的徐子先公（徐光启，字子先）